真正的强者,从不畏惧短暂的沉寂;她们的每一次蛰伏,都是为了下一次更绚烂的绽放。
故事的开篇,我想先不聊比赛,不谈那些沉甸甸的金牌。让我们把目光,投向一张在网络上悄然走红的照片。照片里,那个在十米跳台上如同利剑出鞘般冷峻的女孩全红婵,此刻正穿着一身寻常的运动服,小心翼翼地,甚至有些笨拙地抱着队友谢思埸刚满三个月的宝宝。她的眼神里,没有了赛场上那种能穿透一切的杀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要溢出屏幕的温柔和新奇。网友们亲切地调侃她,说这是“跳水冠军秒变德华姑姑”。
那一刻,我觉得全红婵从未如此真实可亲。她不再是那个被无数光环和“天才少女”标签包裹的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会好奇、会展露笨拙温柔的十八岁女孩。这个瞬间,让我们看到了她作为运动员之外的,一个普通人的柔软侧面。然而,生活永远比剧本更具戏剧性。就在这份温情弥漫网络,让我们以为窥见了她生活全部的时候,一个截然相反的消息,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浪。
在万众瞩目的第十五届全运会上,那场原定上演的、被无数体育迷称为“巅峰对决”的女子十米台个人决赛,参赛名单上却没有全红婵的名字。她,退赛了!那个被无数人期待着与队友陈芋汐上演“神仙打架”的她,在刚刚帮助广东队拿下团体金牌之后,竟然选择了在个人项目上“消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网络上的讨论瞬间沸腾,各种猜测甚嚣尘上,从状态不佳到战术安排,众说纷纭。这个突如其来的谜题,让刚刚还沉浸在“德华姑姑”温情中的人们,心头瞬间被一个巨大的问号占据。
谜底揭开时,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沉重。当她的教练何威仪在赛后终于向外界透露实情时,我们才得以掀开这座光鲜冰山的一角。全红婵的胫骨和脚踝,早已伤痕累累。我们看到的,是她在赛场上如同精灵般轻松写意的翻飞;我们看不到的,是她训练服下贴满的、用以固定和支撑肌肉的各色肌贴。何教练的话语很平淡,却字字戳心:“她每天都非常疼痛,只能通过冰敷来缓解,然后一次次地起跳。”这不再是简单的“带伤上阵”,而是一场在悬崖边上的舞蹈。
对于跳水这项被誉为“一秒钟的艺术”的运动来说,运动员的身体就是他们最精密的仪器。踝关节,更是这台仪器完成起跳爆发、空中调整和入水缓冲的生命线。任何一丝的伤病,都会像一副看不见的枷索,极大地影响动作的精度和稳定性。这不是意志力可以完全克服的物理定律。每一次翻腾,都伴随着旧伤复发的巨大风险。全红婵面对的,是一场看不见硝烟,却无比残酷的战争。
然而,如果说伤病是看得见的敌人,那么另一场更为棘手的挑战,则在她身体内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那就是几乎所有女子跳台运动员都闻之色变的“发育关”。这是一个绕不开的坎,也是对天才最残酷的考验。
在短短的时间里,全红婵的身高从一米四三蹿升到了一米五八,体重也随之增加了近七公斤。这对于普通女孩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成长轨迹,但对于需要将身体运用到极致的跳台运动员而言,这不啻于一场风暴。身体的重心、力量的分布、空中的空间感、千万次重复练习形成的肌肉记忆……所有她曾赖以成功的体系,都在被这场成长的风暴彻底颠覆。她必须像一个初学者一样,重新去认识和掌控这副日渐“陌生”的身体。
为了对抗这几公斤的“新重量”,她的生活被一张严苛到极致的食谱和一张密密麻麻的体重记录表所填满。据说,她每天需要多次称重,单位甚至要精确到克。当饥饿感如同潮水般袭来时,她能吃的,或许只有几口寡淡无味的蔬菜。这种对抗身体自然规律的挣扎,叠加高强度竞技带来的心理压力,对任何一个成年人来说都是巨大的考验,更何况是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女。过去那一百八十三天的休战期,对她而言,根本不是什么假期,而是一场与身体、与食欲、与伤痛、与内心焦虑的,日复一日的隐秘战争。
庆幸的是,在这场残酷的战斗中,她并非孤军奋战。她的主管教练,正是中国跳水界的传奇人物、奥运“五金王”陈若琳。这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安排。陈若琳的运动生涯,本身就是一部最经典的、战胜“发育关”的教科书。她也曾在巅峰之后遭遇身高体重的猛增,成绩一落千丈,甚至一度被认为运动生涯即将终结。但她凭借着非人的毅力和极其严苛的自律挺了过来,最终成就了不朽的传奇。如今,有这样一位亲身走过这条荆棘之路的“幸存者”在身旁指导,无疑是全红婵最坚实的后盾和最宝贵的财富。
放眼整个中国体坛,这种为了更长远目标而做出的战略性退让,早已成为顶级运动员们共有的智慧。这让我想起了乒乓球界的“小胖”樊振东,在二零二三年的WTT法兰克福冠军赛上,身为世界第一的他意外输球,赛后他没有找借口,而是坦承自己“在场上感觉非常疲惫,无法调动”。身体的信号,他选择倾听并尊重。而另一位传奇马龙,更是将这种智慧运用到了极致。在二零一八到二零一九年间,他为彻底根治膝伤,毅然选择了长达八个月的休赛和手术,放弃了期间的多项重要赛事。当时外界同样充满疑虑,但他用回归后的世乒赛三连冠和东京奥运会的再次夺金,雄辩地证明了“磨刀不误砍柴工”的真理。
现在,让我们再回头看全红婵在全运会团体赛夺金后,在社交媒体上发出的那三个字——“我真厉害。”
当我们了解了她背后那场长达一百八十三天的无声战争后,这三个字瞬间有了千钧之重。它不再是小女孩式的天真炫耀,而是一个战士在打赢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后,对自己最深沉、最由衷的肯定。她厉害的,不仅仅是那如同教科书般压住的水花,更是她战胜了伤痛,扼住了成长的“咽喉”,击退了内心的彷徨,最终重新站在了最高领奖台上。这句简单的话,饱含了太多不为人知的心酸与坚韧,是一枚她颁给自己的、分量最重的勋章。
在我看来,全红婵的这次“退赛”,对我们这些旁观者来说,其实是一堂宝贵的一课。它让我们真切地看到,冠军的重量,不仅在于金牌的璀璨,更在于他们为之付出的、那些我们看不见的牺牲与忍耐。我们的体育文化,似乎也正在从过去那种“只要站上赛场,就要拼到最后一刻”的悲壮叙事,向一种更科学、更人性化的方向转变。学会欣赏运动员的审慎与智慧,而不是一味地苛求他们永远战斗、永远胜利,或许是我们作为观众应有的成熟。
毕竟,真正的强者,懂得何时亮剑,更懂得何时收鞘。
我们期待的,从来不只是一个跳水台上无懈可击的神,而是一个能在伤痛与风浪中,依然选择热爱与坚持的、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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