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的南北问题,从来不是地图上那条虚线那么简单。
一千多公里的国土拉成一条线,北边是山,南边是海,从开始就是两种活法。
北方日子紧。
河内周围那点地,种不出太多东西,工厂也旧,很多事得听上面的安排。
南方看着热闹。
胡志明市和它边上那些城市,全是厂房和仓库,全国大部分东西都是从那里卖出去的。
但钱没在手里焐热。
收上去的税,十块里有八块是南方交的,能拿回来两块就不错了。
这个玩法,从南北合成一家开始,差不多五十年没变过。
没人愿意去碰它。
两年前美国那位商务部长去了越南,行程重点全在南方。
她在胡志明市跟一些老板关起门聊,说可以帮越南做芯片,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别太靠着北边那个邻居。
那时候美国确实给了点甜头,关税缓了,技术门槛低了,货从越南转一道手也容易了。
不少越南老板觉得,好时候要来了。
这话说得有点早。
等特朗普又坐回白宫那把椅子,头一件事就是往东南亚看。
今年开年,美国说要对越南的鞋子、衣服、还有手机电脑这些加税,加两成。
理由是他们觉得越南在帮别人绕路。
可美国自己的东西进越南,还是不用交钱。
胡志明市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
订单少了一半,工厂门口经常能看到排队领钱走人的工人。
要命的是,那些组装用的零件,十个里有九个还得从中国运过来。
美国把转口的路一掐,整个链条就停了。
越南最得意的那种中间人身份,现在成了最大的麻烦。
北方也坐不住了,但原因和南方工厂关门不太一样。
河内更怕的是,南边没活干的人,会不会往北边涌。
全国的增长目标,从7调到了5.5,这个数字是二十年来最低的。
他们赶紧派了位副总理去华盛顿谈。
回来的时候,只带回来一句“接着谈”。
别的,什么也没有。
北边的邻居这边,没什么公开的说法,也没什么狠话。
但三月份开始,中越边境那几个口岸,查车突然变得很慢。
凭祥、东兴、河口,所有货车排队的时间都长了一倍。
就一个星期,越南往中国卖的货,少了三成。
从海防到凭祥那条铁路,运的东西直接对折。
有点意思的是,铁路边上反而新开了几个经济区。
免税,不限量,过海关还快,条件好得有点不像真的。
四月份,两边签了个东西,要把老街到河内再到海防的线路搞快些,老街和河口那边的港口也一起动工。
海面上,两边的巡逻船开始在北部湾一块儿转。
看起来是合作,实际上是把物流的开关,握得更紧了点。
南方人不是没闹过。
2018年那次,工人们把工业区大门堵了,手机拍的视频到处传。
地图软件里那个名字,删了又出现。
年轻人直播吵架,口音成了分界线。
西贡话和河内腔,在屏幕上划出看不见的河。
北边的党校开了新课。
课程名字很长,核心是几个老词,秩序,服从,集体。
南方的商人没空听课。
他们组团出去,看新加坡的机器人,看韩国的流水线,计算怎么用机器替代人力。
两边都在做准备。
只是准备的东西不一样。
美国军舰今年常去金兰湾。
联合演习的坐标,总在那些敏感水域附近。
军方的配合很顺畅,民间的声音很嘈杂。
南方的年轻人穿某个潮牌,听某个欧美歌手的歌。
北方的学生在背古书,参加恢复传统的活动。
关税战打起来之后,南方的工厂关了不少。
失业的人涌向城市边缘,棚户区像水渍一样蔓延开来。
北方高层的会议主题变了。
文件里最大的词,从发展换成了稳定。
他们担心的不是数字下滑。
是南边会不会借着这个机会,提出别的要求。
越南政府站在中间。
一只手和老街港那边谈股权,另一只手和美国那边算配额。
七月,美越谈成了一个新贸易框架。
纸面上的气氛缓和了。
协议刚签完,中国海关发了个公告。
关于原产地核查,要更严格。
越南的出口商立刻明白了。
这意味着以前那种贴标转卖的路,不好走了。
北京没有施加压力。
它只是把规则摆到桌面上,让河内自己算。
算盘打下来,结论很清楚。
离开中国的供应链,那边的制造业撑不了几天。
南边的钱袋子空了。
北边的政策转不动。
想学别人搞自力更生,结果连一颗螺丝都要进口。
想复制旅游经济的模式,可地理位置太敏感,游客心里打鼓。
想靠农业翻身,水果堆在边境,烂掉的速度比运出去快。
央行内部有个文件流出来了。
在研究让越南盾稍微贬一点值。
不是大贬,就几个百分点,为了保住出口的价格。
同时还在酝酿专项贷款。
只给两类企业,纺织和电子装配。
条件是要买自动化设备,要培训工人去操作那些生产线。
这办法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设备买得到,技术引得来,但产业链那种扎堆的效应,五年时间根本攒不出来。
越南的电子行业,从电路板到外壳,从芯片到组装,大部分环节都系在珠三角。
断掉其中一环,整个链条就动不了。
政府换了条路,加快和欧盟还有韩国的自贸协定落地。
和欧盟的协定早就签了,但执行起来拖拖拉拉。
和韩国的升级谈判,卡在原产地规则上。
现在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连夜开会改条款。
越南人想了个数字,把对美出口压到两成,对华进口依赖降到五成五。
数字摆在那儿,像条线,跨过去才知道底下是坑还是桥。
问题从来不在外边。
外边的事,顶多是把裂缝照得更亮些。
北边管着印把子,靠的是文件和会议。
南边攒着钱袋子,靠的是订单和效率。
两套东西在一个屋里过了五十年,以前是门外站着人,屋里就得抱团。
后来是外头有钱捡,捡的时候顾不上分不均。
现在钱不好捡了,门外的人还没走。
裂缝自己就宽了。
河内那边手不敢松。
松一点,南边可能就真走出去了。
胡志明市那边也不敢喊太响。
喊破了,桌子掀了,谁都没饭吃。
所以你能看见一些拧巴的事。
台上说着要统一步调。
台下默许南边的商人去找台积电和三星,聊点技术的事。
嘴上念着要自力更生。
手里把港口的项目,铁路的合同,优先递给了中资公司。
这不是犹豫,是算账。
小地方待在两个大块头中间,选哪边都沾一身灰。
今年夏天,胡志明市外边有个厂子清空了。
老板把机器拆了,零件打包运走,目的地是马来西亚。
文件上写的是家新加坡公司接的手。
没人细究,因为这么干的人不止一个。
北边的消息来得总是慢一点。
地方上的税连着三个月不对劲,他们才反应过来,厂子已经走了一波。
赶紧出了个文件,列了十条,电费能便宜点,社保能缓一缓,退税能快一些。
厂主们看了只是笑,政策变起来比天气快,谁信。
北边那个邻居这次没加码。
六月份反而把水果进关的通道又打开了点。
榴莲山竹火龙果又能进广西了,查得也快了些。
条件是要用他们那套系统来记录果子从哪来的。
越南管农业的部门最后还是签了字。
果子等不起。
一车火龙果烂在路边,就是一个家半年的嚼用。
这种事,比什么声明都实在。
经济的喉咙不在报告里,在码头那些集装箱的开合之间。
大洋对岸也在动。
他们搞了个叫友岸外包的说法,把越南放在了名单靠前的位置。
优先这个词,从来不代表优待。
八月初的新名单贴出来,越南的名字还在汇率操纵观察国那一栏里。
金融制裁这把刀,随时会落得更重。
他们的外长脸上有过苦笑。
友岸?
说穿了,越南是枚棋子,用完了就可以放到一边。
自己救自己的动作没停。
货币和信贷之外,他们搞了工业4.0试点区,地点选在岘港和芹苴。
土地给,十年税免掉,电也配双回路。
企业的问题很直接,配套在哪里,人才在哪里,供应链又在哪里。
没人回答得了。
岘港的高校,一年毕业生不到两万人。
学自动化和物联网的,连一千人都凑不齐。
工厂想招个技术员,还得从北方调人过来。
北方人又不愿意南下,气候不一样,口音对不上,生活也隔着一层。
越南想在中美之间找个平衡。
地理和历史没给它这个机会。
陆地上紧挨着中国,海面上正对着南海那条繁忙的水道。
躲是躲不开的。
选边站,它又没那个本钱。
更棘手的事在内部。
南北之间的隔阂,已经渗到下一代人身上了。
学校的课本是统一的,这没错。
但课本之外读的东西,北方和南方完全是两个世界。
北边的孩子可能在看征氏姐妹抗汉的故事。
南边的学生,刷着TikTok,看的是美国科技博主的视频。
那种共同的国家认同,正在被一点一点磨掉。
不是轰然倒塌,是每天磨损一点。
工厂的卷帘门拉下来了,码头上起重机也闲着。
可菜市场的喧闹一点没少,咖啡馆里照样坐满了人。
普通越南人的日子还在过。
只是他们不太信“国家会变好”这种话了。
不对,是根本不信了。
政府大楼里会议还在开。
讨论的重点,从经济慢慢转到了安全。
军方说要往南海多放点东西。
公安部门建议把网上的声音管得更紧些。
没人去谈钱怎么分,税制怎么改,怎么让南方人觉得这片土地也属于他们。
问题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老地方。
半个世纪前完成统一,靠的是枪炮,还有当时那股理想。
五十年后想要维系住,靠的好像是沉默,还有忍耐。
忍耐总有个头。
今年第三季度,胡志明市的工业用电量,比去年同期少了将近两成。
这个数字,比GDP的跌幅更真实,也更刺眼。
河内的会议室里,经济问题被反复提起。
政治风险这个词,他们不说,但都懂。
解决方案印在厚厚的文件里。
也就只是印在那里。
越南央行行长有过一次内部发言。
他说动一步可能全盘皆输。
这话没有出现在任何公开记录中。
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外面的人都在等。
北边等一个现实的回归,等他们看清产业链条的真实形状,一部手机的完整旅程离不开珠江两岸的工厂。
西边等一个彻底的转向,哪怕这个转向会让经济机器停转几周或者几个月。
他们自己说想找第三条路。
地图摊开,那条路没有画上去。
边境口岸的集装箱堆着,颜色在日晒雨淋里变淡。
车间的设备安静下来,金属表面盖着一层薄薄的灰,用手一抹,痕迹很明显。
年轻人不讨论这些。
他们的屏幕分成两派,一派说去北边,一派说去南半球。
宏大的故事渐渐讲不下去了。
个人的计算占据了上风。
这不是突然的崩塌。
是一种缓慢的,几乎不易察觉的分离。
从账本开始。
最终会抵达哪里,没人能断言。
但肯定不是账本。
上面的人清楚这个进程。
不清楚的是如何承认它。
承认意味着某些东西被定义了。
而那个定义。
在他们的语境里。
不被允许出现。
所以会议照常开。
谈判照常进行。
在不同方向的客人之间传递信息,扮演一个传话的角色。
私下里的动作倒是很诚实。
一边让国有的口袋多装些美元。
另一边,在边境的集市里,默许人民币从这个人手里流到那个人手里。
这种同时向左看向右走的姿态。
比任何声明都直白。
他们不再完全相信北边的承诺,也不再完全相信西边的蓝图。
甚至对自己那一套,也产生了某种微妙的间隙。
今年九月,台风扫过湄公河三角洲。
水漫过田埂,冲开围堰,养殖的鱼游进了浑浊的大水里。
救援物资没来。
村民划着自家的船走了。
没人指望上面。
指望惯了,也就那样了。
堤坝上站着几个北方来的干部。
他们在拍照,背景是漫到田埂的水,和泡着的稻子。
照片是要发回河内写材料的。
照片里的人都笑着。
那种笑容和泡烂的稻谷放在一个画面里,有种东西被撕开了。
这东西比关税的数字更具体。
越南这个国家,有时候像个清醒的梦游者。
它知道前面是坑。
但它得走过去。
停在原地,可能连走路的资格都没了。
胡志明市的码头,货轮正在装集装箱。
目的地是洛杉矶。
货单上写的是越南产的电子配件。
打开看,电路板是深圳的。
塑料外壳是东莞的。
就连垫着防震的泡沫塑料,上面也印着中国制造的字样。
这是一种名义上的出口。
或者说,一种高级的中转。
美国加征关税,名义上是加在越南头上。
压力传导到中国的供应链。
最后落在越南工厂的流水线上,变成更长的工时,或者更薄的工资。
这三边心里都清楚。
但没人会去点破它。
点破了,桌子就翻了。
河内最怕的就是翻桌子。
桌子还在,哪怕摇晃,总还能坐在边上谈点什么。
桌子一翻,剩下的就是赤裸裸的东西了。
那不是什么好看的场面。
港口有船,工厂就能撑下去。
赔钱也撑,挨骂也撑。
撑到倒闭为止。
这是一种必要的幻觉。
二五年眼看要过完了。
越南那边报出来的数字,增长五点三个百分点。
离他们自己定的目标,差那么一点点。
数字是数字。
街面上的人觉得,钱比往年难找。
东西倒是更贵了。
机会在变少,这是实实在在的感受。
他们那边也搞了个复苏计划。
百亿规模的资金。
有商会的人算过这笔账。
大部分流向了国营的部分。
修桥铺路又占去一块。
最后能落到普通生意人手里的,没多少。
南边商会的代表公开问过,钱怎么没到该到的地方。
没人接这个话。
有些问题不需要回答。
因为答案就写在钱的流向里。
收上来的钱,用途在收之前就定好了。
这不是经济问题。
或者说,不全是。
核心的东西是控制。
繁荣会带来别的东西,比如话语。
话语本身,就是一种重量。
所以平衡的秘诀,有时候不是让一头更强。
是让另一头不要强得超出预期。
这种计算很冷。
它不在报告里,却在每份报告的缝隙里。
越南的情况,像一幅没对齐的图纸。
创造财富的地方,和掌握开关的地方,不在同一个坐标上。
五十年了,有些东西一直没调顺过。
外部压力一来,原本的错位直接变成了裂缝。
这裂缝没人能补。
修补的前提,是北方向南方让渡一部分东西。
河内不会走这一步。
所以大家都在等。
政府也在等。
等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转折。
也许是经济数据彻底没法看。
也许是街上的人多到站不下。
或者,等大洋对岸的两个巨人握个手,这边就能喘口气。
在那之前,只有熬。
工厂的门一扇接一扇关上。
工人沿着公路往老家走。
港口的集装箱堆着,铁皮慢慢锈掉。
国家机器还在转。
但仔细听,齿轮咬合的声音不太对。
去年年底,国会通过了一个修正案。
关于特别经济区。
允许外资百分之百控股,土地能租九十九年。
选的地方,云屯,富国岛,槐山。
清一色在南方和中部的海边。
北边的城市,一个都没上榜。
这信号已经直白到不需要翻译。
河内清楚症结在哪儿。
也愿意割一块肉下来。
但那条线划得很死,北方的核心盘子,不能碰。
南方的生意人看完条文,脸上没什么表情。
九十九年。
租期到了,现在这批人的孙子都该拄拐棍了。
他们要的是眼前能活下去的钱,不是一张遥远的饼。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也没得选。
从来都没有。
要么接受,要么关门。
多数人选了前者。
后者意味着认输,越南人,特别是南方人,骨子里没这个习惯。
他们记得1975年以前的事,西贡是东南亚最亮的那盏灯。
他们觉得,只要有机会,就能再来一次。
尽管眼下这机会,薄得像层纸。
越南就是这么个地方,现实总能把人按下去,可火苗总也掐不灭。
火苗在哪儿。
胡志明市凌晨的厂房还亮着灯,边境摊贩的抽屉里混着人民币,年轻人对着屏幕,光映在脸上,那是在啃Python的代码。
报告里不写这些。
但日子是靠这些往前挪的。
大国下棋,越南是棋盘上的卒。
卒有卒的走法,只是旁人看不懂。
甚至他们自己,也未必说得清最终要去哪儿。
路还很长。
天还没亮。
他们还在往前走。